一篇以手寫板書寫的展覧介紹

文: 程展緯

讀大学的時候,是一個email還未普及的年代。我所有論文都是手寫在原稿紙上的。那時中文打字這技術就像很多傳统的手藝,成為了部分學生的生計,我還記得我那份碩士論文也是幫襯這些個體戶的。畢業後當上小學老師,因要為小四常識科出試卷,買了第一塊手寫板,逃避了學習倉頡輸入法。早前,一位台灣朋友到訪我家,她笑我太太還用倉頡這古老的輸入法,是早代人的痕跡,而她大概已隨技術的發展換了好幾代的輸入法。我卻想,科技的發展把書寫中「心手合一」的過程改變了,書寫成為符號的選擇。而手寫板既是科技產品,也是一种科技發展洪流中對手藝的堅持的紀念碑。


花牌
科技發展對手藝的影響在不同範疇都可看到,創意書院同學為我們舉出了一個例子──人們把傳统的花牌手藝轉到banner shop的print out,當中喪失了多少花牌師父選取物料時的精緻性考慮。駐場藝術家黃乃忠會為大家介紹,如果數碼印刷將來真的取代傳統花牌,除了影響視覺文化外,我們也喪失了一種集合繪畫、書法、建築和雕塑紮作的創作形式。


維修電視
活化廳最近成功地接通了無線和亞視,吸引了很多街坊觀看,這條天綫連接的不是大廈的天台,而是後巷盡頭的恒聲電視工程,店主周生早在活化廳還是藥材舖時已經開業,當時的藥材舖也是把天線連到周生的店舖,與周生分享同一個影像,分擔同一粒雪花。周生在入行前做過電子及麗的呼聲,當時的電視是有錢人家的玩意。電視由膽機轉到液晶體電視使維修電視行業日漸式微,當中的原因不是技師的技術追不上,而是零件供應的問題。因為膽機的淘汰,早在十多年前生產商再也不出產膽機的零件。維修電視變成一種像器官移植手術,以「借屍還魂」的方式,從一部死了的電視中抽取合用的零件使用。一部病了的電視要勞煩師傅四出找尋可更換的零件,沒有「門路」,根本沒可能繼續。新式的電視維修則大多給大廠壟斷,市面上的個體維修師有技術都有沒用。我問周生獨立的維修電視師傅與大公司工作的維修電視師傅有什麼不同?他說大公司工作的師傅因怕孭鑊,時常以最貴的方法維修,而獨立的師傅則較彈性變通,會嘗試以最平的方式為客户想辦法。

年輕藝術家黃振欽(Leo)自小就喜歡像維修師傅般把家中的電器拆開研究,喜歡自己動手製作手工。他小學時已懂得自製木劍,但他的媽媽卻用木劍來搞麵粉。這種對換算是《鋼之鍊金術師》的「等價交換」,還是像維修電視師傅「借屍還魂」?他在是次展覧的作品,是把一個由宜家傢俬買回來的鐘拆件,再與不同的物件對換,直至整個鐘由完全不同的物件組成。這叫我想到一部不斷維修的電視機會組合了多少家庭的历史?Leo找尋这些相應物品時,必然以一種狩獵者的眼光遊走各大商場,把現成物當作成原材料解放想像,筷子變成時針、花盆邊變成鐘殼……


磁相
活化廳的左鄰右舍雅芳瓷相舖也面對科技發展帶來的挑戰,數碼科技佔據了整個「造像」市場,在香港很難找到傳統的黑房物料。就算找到,價錢也不再便宜,這些本來是民生的工具逐漸變成了優皮的玩意。雅芳瓷相舖的賴生借給活化廳的展品,是一塊由畫師繪畫了然後燒成的一個解放軍肖像的瓷相。他告訴我們在香港現時已很難找到這种畫師。這兩種工藝師合作的作品將會愈來愈少。另外,我找來了當代攝影師黄啓裕先生為我們設計一張瓷相。我感興趣的是瓷相雖是一種恆久保存影像的方法,但在影像爆炸的年代,藝術家會選取怎樣的影像作保留?他在網上随意取了一幅石堅和曾蔭權的合成照,然後交給雅芳瓷相製作。我們把這作品擱置在外牆算是一幅瓷相塗鴉(塗鴉總是一種快速的行為長留在公共空間)。在網上隨意下載的影像以工藝的精緻性義無反顧地保留在公共空間上,如果你是藝術家,你會選擇保留那些名留青史的影像,還是記下遺臭萬年的影像?石堅一直是個我最尊敬的奸角。


賴龍
自去年舉辦過「小小賞,多多獎」,活化廳與不少街坊店舖結了緣分,在今次的展覧中有不少他們借出的收藏及資料。除了萬祥借出他們的線裝數簿外,珍珍與珍珍權記也向我們講述了一種在香港已消失的手藝叫「賴龍」。聽說他們在做鏡框前都曾做過這種手工藝。「賴龍」是舊式神枱前兩枝花柱的裝飾技法,是先把福粉混合白膠漿,然後在地拖棍上「賴」出像龍的花紋。在上海街我們已經找不到以「賴龍」技術製造的神枱。藝術發展局的資助很少,不足支持我們出外考察。最後我們只可走到自在神佛軒,問他租了個魯班師傅像,老細說這鲁班身上的花紋是以「賴」粉線所造成。我們把道聽塗說的資料轉告藝術家鍾偉倫,展開了尋找「賴龍」的實驗。

藝術家鍾偉倫做過很多不同的工種,當中包括維修鐵路、拉電話線、園藝等等。他是一個相信手藝的藝術家,他要透過手作仔才會思考,他的作品大多是以針筒擠出一滴一滴的石膏粒所建構而成,這手藝對我來說有種呼吸的感覺,針筒每次的收放連上了藝術家的呼吸,我可以想像這種手藝的專注性會帶來一種怎樣的平靜自在,我問藝術家如何想出這種方法創作,原來也是來自日常的工作經驗,他做電話工程拉線時常要用到擠壓的噴Foam,經過改良後便發展成為他創作工具。鍾偉倫是次展出的作品除了實驗賴龍的可能外,還有另一件創作靈感是來自象牙球的技藝。他以逆轉的想法把象牙球翻轉過來,把整個世界包過來,鍾偉倫的世界由工藝所包圍。


剌繡
一直鼎力支持活化廳的永隆繡莊Connie,為展覽借出了一套傳統的裙褂,手工精緻,花樣是用金屬線繡成。她告訴我們一件較精密的裙褂需要一個刺繡師數個月的手工。這提醒了我站在工藝前看見的還有工藝師對工藝的犧牲。每想到此,總有一種肅敬之心。Connie告訴我,香港現在已找不到製作整件裙褂的工藝師,繡莊的師傅主要為客人修復損壞了的裙褂。我感興趣的是,什麼人會把裙褂修復呢?裙褂不是在人生中只穿一次的嗎?Connie指出很多客人買下一套裙褂是一種紀念結婚想法。最近有一客人將一件很殘舊的裙褂帶來繡莊修復,她說是媽媽傳給她、並想她在結婚時穿着的。新娘子一點都不介意給盛裝出席宴會的賓客比下去,因為這件刺綉盛載了一份情義,一代人傳給另一代人的福氣。我想這可能就是永隆繡莊仍然要維持那利潤不多的維修剌繡服務的原因–工藝成為了替代交接祝福的載體。我問Connie她結婚時那套裙褂是怎樣的?原來繡莊門口櫃窗內模特兒穿上的那套裙褂就是。每天工作的地方都看見自己結婚時的喜悅,叫人羨慕。

回應藝術家蔡穎思對刺繡有另一種想像,她說衣服好像皮膚,刺繡就像一種紋身的行為。一針一針的刺在皮膚上給她一種痛苦的想像,以準確而系統的針法跟隨規劃下來的圖案工作是一種禁慾的表現。以这角度閱讀旗袍上的刺繡,我看見那對龍鳳更像是標本,一種由觀看痛苦而得來的美感。蔡穎思在宗教背景的學校成長,基督信仰的愛包含痛苦觀念。是次展覽我找來她的「賢德的婦人」系列的其中一件,她把結婚時穿着的旗袍中所繡的龍拆走了,以顏色分類放進不同的試管。原本的龍眼延伸出一組紅線連系聖經的金句「你們作妻子的,當順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順服主…. 」鳳眼延生出來的紅線則連上了「你們作丈夫的,要愛護你們的妻子…」
你或許看到的是性別的矛盾,我卻想起自己結婚時禮服的設計。新娘服上用電腦剌繡上了「Luke’s wife」新郎服上繡上了「Mei’s husband」,結婚就是互相指涉的行為,我中有佢,佢中有我…太老土了,現在看來剌繡有點破舊,要找繡莊幫幫手。


招牌字
藝術家陳曰明自上次「多多獎,少少賞」遇上了一個外型似單仲偕的大師胡慶祥,他是金興招牌廣告老闆,自製工具製作招牌字體。我叫他大師除了因為他手藝了得,更重要的是訪問他時的幾句精闢答案,藝術家問工藝師﹕「你是怎樣入行的?」工藝師答藝术家﹕「看見他人做這些東西,覺得自己也會,便入行了。」藝術家問工藝師﹕「有什麼東西比較難做?」工藝師答藝术家﹕「我做到的都不難,難的都做不到。」藝術家問工藝師﹕「有那些作品你最自豪?」工藝師答藝术家﹕「機場所有的數字。」我想陳曰明遇上的是工藝師還是禪師。
杜象把尿兜從厠所拆下來放進博物館,把工藝與藝術異分出來,陳曰明卻把衣架的造型以招牌字的方式做出來,既是符號,又保留功能,我看見禪師與禪師的過招。


家居DIY
藝術家許翠紅在香港讀完藝術後走到英國進修藝術品修復的課程,對我來說是一件很難想像的事,創作人的氣焰轉變到一個維修者的謙恭是一個怎樣的生活體驗所得的結果。轉接地知道許翠紅的父親許成真是一個很喜歡家居DIY的人,是次展覧展出了算是他最經典的創作–把老婆的乳罩改裝成Walkmen機的套。當中物料的想像超越了所有童話故事(包括麥兜)。探子報告其他的經典包括枱下酒(不知名動物浸酒)、在沒可能水浸的家居為家具做防浸格…


主婦手
主婦手是一種手工藝人易患上的疾病,我最近不幸染上了,感覺極差,所有手部工作都會產生痛楚,不同的人給了我不同的治療方法。鹵味小食店介紹用茶夫粉開水浸手,街坊阿勞推介搽Cream、萬祥推介凡士林…
但當一個患上主婦手的城市可怎樣醫治呢?香港,一個像要滅絕手工藝的地方,僥幸生存的技師還可有生存的空間?中環的擦鞋師傅僥幸得到了中環大班的支持才能苟且討得一塊22.5x15厘米的謀生空間,還不准他們傳承牌照。這些本來可以以自己的手藝開創未來的人,一個一個被迫成為地產商的保安清潔,進入長工時低工資、在職貧窮的命運,更重要的是像羅文樂所說,一種沒有滿足感的工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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